埋在书堆里,外面的天翻地覆,便觉着隔膜。先前印过几本书。不过那时的事,是积了一册,出版社审查,承蒙放行,即印出。分明知道,未必有多少人读,仍旧想着,万一翻翻呢,至少不至上当吧。在自己,不过终归证明着,时光并不曾耗于古怪多事的纷争,自怨自哀的叹息。如今的著书,据说在高产家,是只消将别人的文字大块拼盘,将外文半译半编为中文,十天半月,越是花花哨哨,不知所云,越成功的。我极钦佩,却也自知愚钝。要养妻小,总须在供职的地方勤勤恳恳,无悔每月一回的工资。只是积习难改,来不得“觉今是而昨非”的彻悟。于是每日挤一点空闲,用了假日和夜晚,经年累月,断断续续,又有了这一本。
一向以为,学问不易,自然该尊敬的。然而学问的基础在百姓,在工人的做工,农人的种田。学问也是劳动,并不比做工和种田天然地高贵或天然地卑下。车床边油污的手,阳光下黧黑的背,不分肤色和人种,从古至今,到处支撑着社会,即便粗俗和愚不可及,或者如这几年,第三世界被白人大亨和准大亨命名了“垃圾堆”和“派不上用场的残物”罢———世界却正该属于这多数。为文治学,也正该以这多数为依归。这第一要义,是生存和发展,派不上用场的,倒是巧取豪夺的真经,升官发财的秘诀便是一味潇洒博大、永恒和体系,也不过装模作样,仿佛自制了高帽,一旦取下,仍是先前的身高。在读书人,倘能先读这历史的大书,于这多数中默思、呐喊、求索,实在也身得其所了。
本书其实不妨看作读书笔记。从两位本想主宰世界的人物开笔;其所主宰,不过是混乱和动荡。然后忽而拉美,忽而非洲,说过环境,又扯粮食,天南地北,只是想说,所论并非杜撰。有点材料,登不得大雅之堂,虽然未免贻笑于大方,却也可以略略省却同行的翻检之劳。至于见解的浅陋,也就顾不得许多了。
倘论经济效益,那是注定了赔钱,不必印的。又据说,如今作者的印书,要自付费用。这颇使我踌躇。幸好“文化大革命”中7年,在滹沱河边种水稻,交了一方农家朋友。他们已经有几层的厅室,却不改燕赵之士的慷慨,竟要解囊扶贫了。这越加使我无由懈怠和草率。然而又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表示了接受书稿和无须付费。我除了在书末专门写下感谢,更多地熬白两鬓,任指间和双肘磨起厚茧,还能怎样地回报呢?
(本文为《历史没有句号》跋。该书已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。)